原本我對日本酒並沒有那麼多的堅持。
不過,總是有些突發狀況出現。 我長期在文藝春秋這間出版社擔任現場採訪記者, 但因某些原因被調動到專門出版文庫本書籍,以及視聽圖書的部門。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該領域,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此時, 我偶然被分配到一項工作,便是製作一本描述「日本酒之喜悅」 的書籍。
我甚至連日本酒有什麼特點可令人感到喜悅都不知道。
在我的印象中,日本酒就是學生時代在便宜的居酒屋常喝的那種酒, 通常喝完隔天一定會頭痛,而且一旦摸到熱酒時溢出酒壺的酒, 手就會變得黏答答的。
我出社會後沒多久,曾有段盛行日本酒的時期。 當時人們會將冰涼的酒倒入玻璃杯,而非傳統日式「口」 小杯中飲用,而女孩子們則會這樣評論:
「哎呀!喝起來好像水啊!」
「可以一口接著一口喝呢!」
當時是受到泡沫經濟的影響吧!一小杯酒竟然要兩千日圓, 而且是當時的兩千日圓。 我也曾藉著邀約女性的藉口去過幾間這類店家喝過, 但我完全不覺得美味。
當時一款稱為「上善如水」的酒很受歡迎,但喝起來真的像水一樣。 有一位年紀比我大, 現在回想起來也是個很了解日本酒的人曾嚴肅地說:「 既然喝起來像水,那喝水不就好了嗎?」 我對日本酒的認知大概就僅只於此。
因此,我真的做得出「日本酒之喜悅」這種成人取向的書籍嗎? 我是一位編輯,大多是請人撰寫、拍攝以製作書籍。稿件當中,有位 N先生持續拍攝了許多「十四代」(高木酒造) 這款酒品的釀造過程。現在回想起來著實感到不好意思, 我當時可是連那些照片的價值都不了解。 那時的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製作十四代的高木顯統先生未來會徹底撼動日本酒世界。
之後有人提及我也懂些日本酒,更說到:「記錄『十四代』 的也是勝谷先生呢!」但這根本是個大謊言。我當時根本沒察覺到「 十四代」多有價值,只單純覺得這個領域真是了不起啊。
當時,這些日本酒的先驅們確實也啟迪了我的智慧, 畢竟製作文庫本其實賺得不多。我甚至還被N先生怒斥過:「 稿費竟然這麼少?」
因此,我當時打算留幾頁給自己製作。我本來就是記者出身, 只是後來被調去擔任編輯,若能自己製作一些篇幅, 多少也能減少相關支出吧。雖然最後我被列為作者, 但我起初只是打算自己去找些酒藏採訪,自行製作以壓低預算而已。
這僅是個大膽的想法,我也清楚就算擔任作者, 也無法減少攝影部分的支出。
其實,也是這本書讓我成為攝影師, 之後甚至還加入了日本攝影師協會。 畢竟我本來就是攝影雜誌的記者,多少了解基礎拍攝技巧, 也常出入攝影部的暗房沖洗照片,受到不少人照顧。
然而,貿然開始拍攝書本用的照片, 也讓我一度想把那本書徹底銷毀,這次想索取當初那本書, 才發現早已絕版了。不過那確實是一本好書, 可說是在描寫我的故鄉,所以我應該要愛惜它的。
接著,我在思考該去哪裡採訪時, 其中一個目標是位於富山縣西礪波郡福光町(今為南砺市) 的成政酒造。這間酒藏的名聲並沒有特別響亮,規模也僅有約七、 八百石罷了。不過,較特別的一點是,這家酒藏開創了一個新風格, 也就是讓眾人共同推廣、經營酒藏。
這個創舉就稱為「吟釀信託基金」。
日本酒的酒藏老闆大多為當地的地主,這大概是因為現金流動所致。 以一定的金額購入酒米,再將其釀造成酒販售後,才能賺回現金。 而在這個過程中較具資本的,也只有地主了。
因此,日本酒的酒藏也孕育出了許多名士, 包括過去的日本首相竹下登、池田勇人都是藏元出身。不少政治家、 文人雅士也都出自於酒藏。
此外,為了延續酒藏的命脈,不少藏元會尋找優秀的孩童, 並收為養子,讓其繼承酒藏。也就是說,身為一個藏元, 必須善於管理資金,更要能維持酒藏的傳統, 因此每座酒藏都很需要優秀的人才。不過, 這類型的人才終究僅具有優秀的管理能力,卻未必具有釀酒能力, 這之後我也會再次詳述,但請先記得這一點。
我經由一位名叫谷本亙的奇人介紹,前往成政酒造, 這也是我初次造訪日本酒的酒藏。我換乘了電車, 前往福光這座城鎮,最後抵達位於醫王山山腳下的酒藏。 之後我造訪成政酒造的次數其實已經多到數不清, 不過只記得這座酒藏在蒼鬱森林環抱下的氣氛有些恐怖。
「歡迎。」一位身型嬌小的老奶奶前來迎接我。她叫作山田和子, 是這座酒藏的藏元,她率領著藏人們,重建起瀕臨倒閉的酒藏, 但外表卻與其豪傑般的行為相連不起來。
當時我相當訝異於竟然有女性可以擔任藏元, 事後才知道這其實算不上多稀奇的例子。 畢竟藏元相當於節目製作人的角色,就算由女性繼承, 也會尋找優秀的女婿,讓其繼承酒藏,這在日本酒界也不算奇特。
我記得當時酒藏內相當寂靜,但也許是因為並非釀造的季節所致。
走到酒藏的二樓,漸漸聽見人們的談話、歡笑聲。 這些聲音來自吟釀信託基金的成員。 他們在陽台中央放置了一個切開的圓桶,裏頭放了木炭, 再將插在竹籤上的香魚一一燒烤,陸續擺到我面前。此外, 也烤了泥鰍等在地食材。這時我才首次體會到, 在地物產與在地酒品結合後的箇中奧妙「原來『地酒』 就是這麼一回事啊!真是大開眼界。」
成政酒造過去曾瀕臨倒閉,直到會員們出錢組成基金, 並成立僅購買成政酒造產品的信託基金後,才重獲新生。「 成政信託吟釀之會」這個組織並不只是單純的品酒同好會, 而是要負起守護在地文化,甚至要擔負起管理的職務。 當酒藏成為當地的文化資產, 整座城鎮才會開始認真思考自然環境與酒米的生產問題。
不僅農家與酒藏,連城鎮的居民都會對釀酒提出建議。 而藏元山田和子一向都會帶著微笑,仔細傾聽、 統整這些成員的所有意見。她的態度謙恭穩重,只要是自己認同的, 便會立即採用;即使認為該意見不合理,也會婉轉拒絕。 就是因為藏元是她,成政酒造才有辦法走到成功的這一步吧。
對我來說最幸運的,是藉由這些採訪,不僅認識了釀酒的人們, 還邂逅了懂得品酒的人們。其中有不少人都教導了我許多, 今日更成為我的朋友。不過,當時認識的人們中, 有一位早已與我陰陽相隔。他叫作常本健治, 生前一面在當地的公所任職,一面從事農業。
經過多年後,眾人再次齊聚一堂時,早已不見他的身影。那一年, 稻稈較高的酒米山田錦受颱風影響而倒下, 常本先生一一撐起這些稻稈返家後卻猝死,當時還很年輕。
信託基金的成員在當年釀酒前曾說:「不要讓常本丟臉啊!」 才開始釀造作業。
原來,日本酒背後有著這些感人的故事啊。
過了許久,我在二○一三年再次造訪成政酒造的酒藏。 當時我在附近有演講活動,打算順道過去拜訪。 而藏元山田的兒子特地到高岡來接我。
車子行駛一段距離後,他突然開口:「其實,家母在幾天前過世了。 」我震驚不已。「發生了這些事情,我真不應該今天來拜訪的。」 語畢,他回答我:「不,大家都在等你。」
果然,信託基金的成員們在酒藏附近的車庫設了宴席, 一樣又烤了香魚。
藏元的兒子說:「最開心的應該就是她本人了。」
氣氛一如往常,就像每次成政信託基金的聚會般。
只是這次我們沒有乾杯,而是舉杯致意。
我最早邂逅的酒藏是成政酒造,對於我記述日本酒的歷程來說, 真的是最至高無上的幸福了。
在當時那本書即將完成前,我一度認為自己快被公司所開除, 最後可能難以留下,我也必須靠著一枝筆養活自己。幸運的是, 托當初那本文庫本的福,我也逐漸學會攝影技巧, 並能靠著照片餵飽肚子,就這方面來說,我也是被日本酒所救。
這時候由光文社所發行的小說寶石刊物也來對我邀稿, 希望我可以走遍日本各地的酒藏,並撰寫相關文章。不過, 採訪費只有十萬日圓,必須靠著這些錢解決所有問題。 當時我還不知道,這讓我後來的旅程變得多艱辛。
當時因鹿兒島縣內並無日本酒酒藏,我便造訪了縣內的燒酎酒藏, 其餘日本各都道府縣,我都造訪了至少一座酒藏,並完成了《 日本酒藏紀行》(上下共二卷,光文社文庫)這套書籍。
當時,日本酒業界的發展幾乎已跌落谷底。 我自己也常常在造訪一些酒藏後,陷入憂鬱的情緒中。 幸運的是我仍然獲得許多與人相識的緣分,只是在聯繫採訪時, 狀況卻相當慘烈。常常電話接通後,獲得諸如此類的回覆:
「我們不需要採訪喔!」
「廣告就不用了。」
「要多少錢?」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日本酒業界有不少雖有錢, 但內心相當單純的藏元陸續遭到欺騙。
簡直是卑劣不已的行徑。
今日日本酒的酒標已經相當精緻, 這全都是因為支持著藏元的友人們用心思考所致。
請各位試著思考不久以前的酒標,在鄉下也許還看似時尚, 但到了東京,不少瓶身或酒標設計往往會使人不禁搖頭。 對清酒界來說,是個慘淡的時代。
在消費者及生產者間,有一群稱作經銷商的人。 雖然不是日本酒業界才有的情況, 但這些人往往對消費者及生產者都百般討好,卻同時也在欺騙雙方。
我就在日本酒跌到谷底的時代,走遍了各座酒藏,現在回想起來, 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經驗。
撰寫日本酒的書可以說是一個令自己欣慰的一件事, 我並不打算透過各種關係在這個業界混口飯吃, 也不希望別人藉此給我工作。我覺得這樣對自己來說已經足夠。 我並不喜歡參加日本酒的相關活動, 當我單純抱持著不打算靠人脈混口飯吃的心態前往各活動時, 藏元們還是不免靠近我的身邊,都是一些熟面孔。 有幾個青年在我撰寫《酒藏紀行》時, 都還在父親之下默默地工作著。不過, 這些人今日都已經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知名酒藏藏元了。
雖然年代有些許差異,但櫻井博志也可說是其中一人。老實說, 我為了《酒藏紀行》採訪多家酒藏時, 並未見到日本酒業界能有今日的榮景。當時只見一座座搖搖欲墜、 連明年的釀造作業該怎麼辦都不知道的酒藏,以及早已年過七十, 也差不多該退休的杜氏。剩下的,則是一群雖然回到酒藏, 卻徬徨無助的年輕後繼們。
不過,其中幾人則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陷入了必須自行摸索生產酒品的狀況中。
舉例來說,廣木酒造本店(福島縣)的廣木健司先生也是如此。 因為高齡杜氏退休,接下來無人可釀酒時,他只認為:「 只能自己釀造了。」
時至今日,居酒屋內常聽聞「飛露喜真是美味」等讚賞, 但當時廣木酒造卻是因為不得已的因素, 讓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背負起整座酒藏的重責大任, 自行開始釀造出這款酒品。
順帶一提,「飛露喜」這個名稱則是由日本酒資訊公司「Fulln et」的中野繁先生所命名,他曾替我介紹過多家酒藏, 我與櫻井的緣分也是由他所牽起的。
這些事蹟逐漸孕育出了有趣的現象。
最近的藏元接班人不知為何,都選擇東京農大(農業大學) 的釀造學系就讀。原本應該進入早稻田、 慶應或青山學院等名校盡情謳歌青春的年輕人們, 自己明明也無法參與釀造工作,卻被安排至釀造系學習。 想必是因為這些人的家長認為,孩子即使無法成為杜氏, 至少也能了解釀酒的基本知識吧。接著, 讓孩子到大型酒造或批發商工作一段時間,再回到酒藏。 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他們的人生目標並不是成為杜氏, 而是繼承酒藏。我在製作《酒藏紀行》時認識的幾個年輕人們, 幾乎都走上這樣的道路,近年來漸漸回到酒藏。同時, 也有年輕人正面臨了杜氏在下一個年度就可能辭職的狀況。 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在非常珍貴的機會下,完成了巡訪酒藏。
所以,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杜氏一一離職,卻又後繼無人。
這是因為杜氏大多來自農村或漁村, 每個人都是利用農閒期或無法捕魚的時期前來釀酒, 同時也會帶著村落的年輕人同行,這些人就是所謂的藏人。 而這些農村、漁村,到了今日也面臨高齡化問題而逐漸凋零, 這些人文資產也會跟著日本酒的傳統一同消失。
沒有任何選擇餘地, 幾乎所有上一代的藏元早已開始思考酒藏是否會倒閉的問題。
就在此時,看了看他們身邊,有沒有兒子呢?不,就算沒有兒子, 也還有女兒。今日有不少女性杜氏或藏元, 就是因為那時的變化而來。無論男女,大多都進入東京農大釀造系, 或是類似的科系學習。
當藏元提議:「你要不要試著釀造看看?」
通常孩子會回答:「不,沒辦法啦!」
「就拜託杜氏教教你啊!」在父親或周遭人們的鼓吹下, 這些年輕人開始與杜氏一同工作一或兩季,也如同海綿吸水般, 逐漸學會釀造技術。
這是因為這些年輕人本來就有一定的素養。
其實,就算是杜氏,其一生釀酒的次數也頂多二、三十次。 但釀造的過程實在過於複雜,在這二、三十次的釀造過程中, 哪一次的結果較好、哪一次較不理想,有時候也無從得知。 尤其他們並不會像理科學生般,製作實驗記錄,一切都只能靠直覺。
「今年的氣候條件較差。」
「今年發酵過頭了。」之類的。
每一次的釀造過程都只能仰賴經驗值, 對於記錄和記憶的區別沒有概念。像會用粉筆在酒桶外記錄的杜氏, 就很不簡單了。
而藏元也無法掌握這個情況。
就如同諸位所知,藏元相當於電視節目的製作人, 因此完全不了解釀造中發生了什麼事。
「哎呀,今年的酒不錯呢!」
「今年的酒失敗了。」
他們頂多只能擠出這樣簡單的一句評語罷了。
不過,他們的孩子們就不一樣了。 這些年輕人可是將釀酒視為一門學問而努力學習, 他們會試著將所有事件化為數據。我因《酒藏紀行》造訪酒藏時, 光是看到有酒藏將釀酒記錄輸入電腦,就已驚訝不已。 電腦內存有去年的數據,以及今年的數據。僅僅如此, 當時的我就認為:「太厲害了!」
但是這些孩子們卻認為:「這些步驟是理所當然的吧!」
也就是說,他們可以一一分析哪個部分較理想,哪裡需要改善。 這場革命大概從我結束《酒藏紀行》的採訪約四、 五年後就開始了吧。
就結論來說,二○一○年日本酒的出貨量跌至最低點, 現在則開始向上攀升。當然,「獺祭」則走在最前方。
日本酒業界就此徹底地改朝換代。同時,不得忽視的, 則是周遭的各種環境。
時至今日,酒藏間的感情仍然不融洽。其實,越是在地的酒藏, 彼此的感情就越不好。這道理就等同於出版業界中, 也許可以和其他出版社的總編輯交情不錯, 與同公司的其他總編輯反而就容易交惡, 因為彼此可能是搶奪社長地位的競爭者。
同樣的,即使和隔壁縣的藏元關係不錯,卻和隔壁里鄰的藏元交惡, 真是無意義的競爭關係。
不一樣的是,新生代藏元就全都是同學。
他們常常會說著:「這不錯嘛!」互相交換資訊。此外, 彼此還會利用郵件交換各自的數據。
這又造就了什麼現象呢?日本酒數據逐漸化為雲端資訊了。 雖然在日語中,「雲端」與「藏人」發音相似,但卻是不同的事物。
這真是一項劃時代性的突破。以往只存在個人、 或是七十歲老爺爺腦中的資訊,卻經由這群三十多歲的年輕人, 彼此連結、交換資訊、腦力激盪, 讓日本酒業界整體素質如火箭般突飛猛進。
除此之外,許多新生代藏元們聽到家長安排後常會認為:
「咦,要我去讀東京農大?可是我還想跟青學(青山學院大學) 的女孩們交往耶。」
「農大很俗氣耶!」
「就因為如此,」爸爸開口說道:「我打算讓你去國外留學個一年。 」
因此,許多新生代藏元都有留學經驗,也擅長英語。
這又引發了什麼效應呢?
答案就是「酒藏進軍海外」。
無論在倫敦或紐約,當地人都以日語發音的「Sake」 稱呼日本酒,而日本酒也漸漸成為當地最新潮的飲料。
這就是日本酒的現狀。
在日本這個國家,沒落了二十年後,第一個重新打下基礎, 並進軍國外的產業就是日本酒,而執其牛耳的,就是山口縣的「 獺祭」。協助日本企業進軍國外的總司令, 竟然也同為出身山口縣的安倍晉三首相,沒有比這更巧合的事了。
我認為這是很值得驕傲的事,甚至大力宣傳也無妨。
畢竟日本酒是日本的國酒,總算是再次復活了。
這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啊!
正是綠意盎然之際。
二十年前能否預見今日這番光景呢?我和櫻井互看一眼, 微微地笑了。
「那是什麼季節的事了?」
「那時你們家的酒藏正瀕臨倒閉吧!」
「勝谷先生你也是啊!光靠寫作也養不活自己吧!」
我們一面交談,一面抬頭望向眼前的大型機具。
這台機械正在打好基礎,準備建設大型酒藏。
釀造出「獺祭」的旭酒造在二○ 一五年春天於此處建設了一座十二層樓高、年產量共三萬二千石( 日本酒的單位,一石等於一百八十公升)規模的酒藏, 統計目前兩座酒藏的規模,其生產能力已達到五萬石之多。
在我這次拜訪藏元(酒藏負責人、老闆)的幾天前, 安倍晉三這位出身在地的首相才將純米大吟釀「獺祭」 贈送給美國總統 歐巴馬。那是一款稱為「獺祭 磨之先驅」的酒品,一瓶要價三萬二千四百日圓。
櫻井、安倍晉三與我的緣分不僅於此。
已故家鋪隆仁先生曾在山口縣俵山溫泉與結束第一次內閣任期的安倍 先生一同泡澡,並談論政事。兩人先一同泡湯, 話題尚未結束就找我過去。那是一棟相當悠靜的旅館。泡完澡後, 櫻井就將「獺祭」送上餐桌。
今日,不少山口縣的酒已進軍日本中心地區,宛如過往長州( 長州為日本舊地名,位於今日山口縣一帶, 過去曾是幕府末期維新志士輩出之地)志士輩出般,充滿氣勢。 酒和政治的重疊之處絕非偶然, 而是因為眾人目光多集中於中心地區, 內心期許自己總有一天要進軍中央,才引發如此現象, 而旭酒造也懷抱著如此壯志吧。
然而,從初次邂逅之時,旭酒造就已相當特別。 雖然說其在日後可能會超越其他酒藏有點失禮, 但旭酒造在我眼中就是有如此的潛力。
如今,日本酒正要在全世界占有一席之地。 而引領這股潮流的先驅就是「獺祭」。
為何「獺祭」會走到今日這個地位呢?
其實,當時日本人根本就不會唸「獺祭」二字, 對於年輕人來說更是困難。到了現在,我在連鎖居酒屋「和民」 點了「獺祭」後,坐在隔壁的青年輕拍我的背問:「大叔, 這個唸作『DASSAI』嗎?你會唸嗎?」
「我會唸啊!這款酒源自獺越這個地方。在獺越的山中, 有座小小的酒藏,一個叫作櫻井的男人耗盡心力釀酒, 我在規模僅七百石時與他相遇,時至今日, 規模已經達到五萬石之多了。」我在心中答道。
達到這個目標的,就是那位叫作櫻井博志的男人。
至今有不少撰寫櫻井相關事蹟的書籍問世, 大多與櫻井的生意成功過程有關。
而我想寫一本關於櫻井對釀酒想法的書, 也許書中會提到櫻井至今曾犯過的錯誤。不過我認為這樣也無妨, 在日本酒已逐漸稱霸全球的今日,有許多年輕的藏元正在釀造好酒。
率先走在前頭的櫻井博志先生,地位就算稱不上父親, 也足以稱為叔父。 我希望這本書能多少提及櫻井與我至今耗盡多少心血。
一回想就湧出不少回憶。
二○一四年初夏之際,我睽違已久地造訪了酒藏。
從德山的留宿處出發後,車子就走入了蜿蜒小徑。 光是前往酒藏的路程,就足以讓我目瞪口呆。 日本的建築能力果然厲害啊!我不禁如此想著。
這裡變得如此方便了啊!
二十年前造訪旭酒造時,當地正如同地名「獺越」般, 位在極其偏遠處。在陰暗的車站前與藏元見面的隔日, 行駛在前往酒藏的路上時, 我甚至還擔心過自己要被帶往怎麼樣的山中去, 光是獺越這個地名就讓我感到畏懼。 而我也是在看到藏元名片上的地址後,才發現「獺祭」 之名源自獺越的「獺」字。
從德山出發後將近一小時,車子駛進了山谷間。
啊,這座山谷我有印象。 這是一座令人聯想起日本風景原貌般的唯美山谷, 水量適中的河川流經山谷正中央, 家家戶戶則建造於正前方的山坡上。聚落中,還有座擁有大屋頂、 看似寺廟的建築。
水流並不算湍急,但似乎多年就會侵襲村落一次, 因此這裡的居民大多居住於山坡上。
然而酒藏就不會建造於山坡上。不管是精米( 將釀造用的酒米進行研磨,保留澱粉較多的心白, 同時去除外層容易產生雜味的蛋白質和脂肪)的過程, 還是出貨等步驟,都必須使用到河水或是其水流。 前幾代或是更之前的酒藏主人將酒藏建立於此處, 我想是有其必然性的。
出來迎接我的藏元首先帶我前往工程現場參觀。中世紀( 在日本多指鎌倉、室町幕府時期,也就是約十二~十六世紀間) 居住在這座獺之里的人,或是在某些戰役落敗而流落至此的人們, 應該無法想像今日的樣貌吧。整座建築基地挖掘至極深的地下, 見到基地背後斜坡上的擋土牆,我深刻體會到「 這是一項不得了的工程」。 肉眼不會注意到的部分只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能蒙混過去, 釀酒也是如此。不過,櫻井博志不會這麼做,果真是櫻井的風格。
我對著帶領我至工地的監工說:「這已經不是建築工程的範圍, 而是土木工程了吧?」他聽完後露出滿滿的笑意,回答:「 您真是內行啊!」
我的家就建造在輕井澤的陡峭斜坡上,我深知這番辛勞, 便喃喃自語道:「我也是過來人啊。」 知道我家情況的櫻井則在一旁笑著說:「總之這裡沒有平地, 光是蓋員工用的停車場就很困難了。」
即使如此,眼前這番景象又是怎麼樣呢?過往我造訪時, 這座酒藏只是一棟平房,僅有一部分為兩層樓建築罷了。 我提起這件事情後,櫻井回答我:「你記得真清楚呢! 不過那座酒藏也徹底發揮了功能喔。」
櫻井承接了那座酒藏,成為一座瀕臨倒閉、 年產量僅達七百石的酒藏新主人。
地方酒藏大多為了提升利益釀造一些桶裝酒,並由中央酒藏所收購, 但旭酒造不釀造這種酒。當時酒的名稱為「旭富士」, 屬於所謂的二級酒。但又為什麼會演變成今日的「獺祭」呢? 請容我之後再詳述。
我在櫻井的引領下進入酒藏中。
「真是令人讚嘆不已。」一般來說進入酒藏者應該會有如此感想, 但我卻一點都不訝異。因為我認為櫻井的眼前早應出現這些規劃了。 這是一座非常合乎規範,而且美觀、整潔的工廠。 我曾參觀過日本不少酒藏,也嘗試過新穎的酒。 就拿茨城縣的須藤本家酒造的「鄉乃譽」來說,當時我曾說:「 這裡是打算蓋成製藥工廠嗎?」聽到這句話,藏元也笑了。 這座比藥廠還要更乾淨整潔的酒藏,起源自平安時代(西元七九四~ 一一九二年間),是日本最古老的酒藏之一。
「這裡是不能讓其他人參觀的地方喔!」對方雖然這麼說, 但因為我和日本酒有較多淵源,便邀請我走近看看。啊,原來如此, 這裡是生產生酒(未經過加熱殺菌的日本酒)的地方。
「既然要用來生產生酒,就必須維護如此潔淨的環境。」
聽到這一席話,我也窺見了日本酒的未來。然而, 這些觀點卻仍未拓展開來。不曉得櫻井有沒有察覺呢?不過, 等我到了旭酒造,就發現這裡也是一樣。
「獺祭」就釀造自這座絕美的工廠內。
雖然是座工廠,但重要的步驟絕對經過人工控制, 這也是我曾思考過的問題。這些偉大的藏元,以及被稱為「杜氏」( 酒造內各單位的階級及分工詳細,杜氏為釀酒工作的最高負責人) 的人們也說過:「最後的重要步驟只有人類才做得出來。」 像是扛米這些部分,「就讓機器人來做就好了吧!」 不少老杜氏都這麼認為。重要的部分只經由人手, 但可省力的部分則由機器代勞。 我始終認為這是日本酒發展的理想結果。
我一一參觀蒸米場、製麴室等地,並對於製麴室的寬闊驚訝不已。 雖說是製麴室,但四周牆上貼了木板,其木頭香氣更飄散四處。 當然,在這些清潔的環境中, 麴菌也在科學儀器的精密計算中發酵完成。這也許是不少藏人( 釀酒的職人們)內心未竟之夢吧!
但是櫻井卻做到了。
我想他是有這方面才能的,但不是經由學習,而是天生的基因使然。 雖然這麼說很失禮,但櫻井的父親就算有此才能也並未察覺到。
像在歌舞伎演員的家中,「老闆」與「演員」是同一人。 不過酒藏就不同了,「老闆」不一定要全盤熟悉酒的知識,酒造的「 演員」是由杜氏所擔任。打破了這種雙重構造, 才創造了今日的日本酒盛況。雖然細微, 但我想我曾在過去自己的書中,開啟了這個契機。 之所以提及才能一事,是因為我們兩人曾在酒藏中有番對話所致。
每當進到儲酒槽室、製麴室等處,也許同行者尚未察覺, 我已不自覺地針對氣味發表感想,而藏元也針對此表達「原來如此、 這樣啊」等意見。他有他自己的認知,也許和我並不相同, 但卻會做出「原來是這樣」等回覆。 這若不是特別注重感官敏銳度的人,就無法準確說出其微妙之處。 也因為如此,二十年前我曾感受到「啊,櫻井博志除了是『老闆』, 同時也是『創造者』」的想法,今日也已化為實體。
酒藏培養了不少年輕人。過往的酒造業大多由「出外打工」 者所支撐著,不少杜氏只有高等小學(舊制,一般小學畢業後, 會進高等小學進修高等教育)畢業,甚至連字都寫不好。 雖然這麼說有點不恰當,但這些人們居然可以代代傳承這些技術, 簡直是日本的奇蹟。光是寫到這段就感受到這個民族的偉大, 甚至令人忍不住眼眶泛紅。
在這座酒藏裡,無論在走道或任何地方,只要與人相遇, 他們一定對我深深一鞠躬,有如軍隊一般。我所提到的軍隊, 指的是全盛時期的日本帝國海軍。這些人雖然筆直鞠躬, 但嘴角卻帶著一絲微笑。當一個組織運作完善時,就會出現這番「 緊繃與緩和」並存的樣貌。
我想這就是「獺祭」的潛力吧。
離開製麴室,前往上栓的生產線,櫻井仍欣喜地說明為什麼要進行「 瓶燗」(將酒裝入瓶內後加熱)步驟,以及如何出貨等流程。 據他所言,這裡的每個機械,都是相關業者認為無法使用後, 他卻認為「這樣做應該可以吧!」並改裝而成。
其實櫻井本來就是這樣的男人。
在我剛開始撰寫日本酒相關文章,遇到櫻井後就深刻體會到, 他是個時常帶著竊笑表情,想嘗試各種有趣事物的人。其實, 我遇到許多有趣的藏人、藏元, 還有日後成為新一代藏元的年輕杜氏們都是這個樣子。
「來試點有趣的事吧!」
正是這種想法,讓眾人有志一同地再創造出日本酒文化的盛世。
大致上逛過酒藏一圈,就已接近正午時分。以前要逛完這座酒藏, 大概連三十分鐘都不需要,沒想到現在卻耗上將近兩小時參觀, 可見「獺祭」的規模變得多大了。
走出酒藏外,眼前看到的是大片藍天。在櫻井太太的帶領下, 進到位於組合屋內的寬敞會議室, 見到塑膠盒裝便當上放著看似油炸過的食物, 正疑惑他們訂了什麼給我吃,才驚覺竟然是酥炸河豚。 而便當前方更放了一大盤河豚生魚片,餐點極其奢華。
此時,藏人領導西田也將當天早上剛釀造完成的「磨 二割三分」裝瓶送了進來,真是奢侈至極的一頓飯啊! 只要有酒席就會出現的經紀人T-1君雖感到開心, 但似乎不太理解其背後意義,我倒是可以理解這番奢華餐點的意涵。
窗外盡是茂密的綠葉,還可聽見河川的潺潺水聲, 此時再一口吃下五片厚厚的河豚生魚片,盡情享受其美味。
「這裡的河豚很好吃吧!」
這是當然的了,畢竟餐點來自藏元常去的河豚料理店啊。
接下來,再品嚐「磨 二割三分」。當酒體滑順地通過喉嚨,享受其暢快感受後, 才能進一步感受到河豚在舌尖留下的鮮甜。
「真是上等美味。」
接著咬下一口酥炸河豚,將河豚當作雞肉般享用, 真是令人難以言喻的奢侈感受。藏元的臉早已紅通, 原來他這麼容易臉紅啊。
看來他已經喝醉了。「哎呀,真的好久不見了!」
第一次造訪後,再次拜訪藏元究竟是何時的事情呢?每次見面, 酒藏都有不同轉變,也真是罕見的情況。不過, 藏元本人卻完全沒變,這也算是相當難得吧。 之前曾不斷勸我盡量喝酒,這次也一樣勸酒。然而, 眼前這一大盤河豚生魚片卻成為最大的差異。
而我之所以造訪酒藏,就是為了撰寫這本書。 況且日本酒業界也變得更加活絡, 一般也認為日本酒業界理應如此蓬勃,我也發自內心感到欣慰, 但今日眾人卻開始將日本酒業界的興起視為自然現象, 事實並非如此。
一路走來,豈止是充滿荊棘可以形容的。
眾人往往不熟悉背後故事,就大肆談論「日本酒」、大肆談論「 獺祭」。
我過去曾造訪過日本各地的酒藏,更用心記下了許多故事。這次, 我打算伴隨過去的所見所聞,寫下「獺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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