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考試有一個規則,你既然要去打破他, 就得要有付出代價的心理準備。
我對他勇於提出質疑的行為還是十分鼓勵的, 但也只能無奈地告訴他,很多事情,我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回家後,我一直努力回想當年跟他們講「不平則鳴」時, 到底說了什麼,印象卻模模糊糊。
那是韓愈寫給孟郊的《送孟東野序》中提到的, 當初在講韓愈時一併講了,沒想到隔了這麼久,學生卻特別記住了「 不平則鳴」這件事。
我依稀記得每年談起這篇,都會提一個有趣的問題給學生想: 究竟為什麼我們認識的古人這麼倒楣?
韓愈在文章最後說:「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 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
「窮惡」可能是天命,為的是使這些「善鳴者」能「自鳴其不幸」, 這樣的說法看似安慰了不順遂的文人, 事實卻是只能將這一切無解的歸諸天命,莫可奈何。
前陣子有人跟我說,唐宋八大家之文,不過一些失意政客之牢騷, 他實在不了解其價值為何。學生也曾多次問到我, 為什麼古人總是被貶謫,總是失意,總是憤懣不平, 我們又為什麼老是讀這些。
每每我都會細細分析,告訴他們太順遂寫不出好文章。 或者換個角度來說,一個生命中沒有挫折的人, 寫出來的作品畢竟平淡少味,比起這些, 我們更願意看看那些在生命中跌倒過的、掙扎過的人們, 心裡到底還藏著些什麼。
一直到最近,我才發現這個說法畢竟也不夠徹底。 究竟為什麼這些過得特別不順的人,總是能寫出飽含生命力的文章, 應該還有沒說清楚的原因。
我想起楊過斷臂後,終於和小龍女相聚時,曾說過「大喜大悲」 時勝過「不喜不悲」。當時讀了覺得有味,感於楊過的至情至性, 也就把這段話記了下來。
可當時小龍女尚未跳崖,楊過也還沒嚐到心死的滋味。
想起這些,我突然憶起許久前有人問我「哀莫大於心死」和「 哀莫大於心不死」,究竟哪一句話比較對。當時我也困惑了, 總覺得「心不死」似乎還未若「心死」來得痛快,一了百了, 省去許多痛苦。
楊過失去小龍女後,創了黯然銷魂掌,其中有一式叫「呆若木雞」, 我印象很深。後來想起這些,才突然發覺到, 真正的悲哀畢竟不是呼天搶地、撕心裂肺,而是麻木不仁, 萬念俱灰。
所以那些還在喋喋不休的,畢竟心中有夢吧。 因為對這個世界還抱有期待,所以或憂傷困頓,或嘻笑怒罵, 形諸文字,斐然成章,終於一篇篇流傳了下來,來到我們手中。
如果有一天不鳴了,不寫了,那這人的夢就熄了,心也就死了。
最近網路上很流行一句話:「二十五歲死亡,七十五歲下葬」 看了感觸很深。許多人步入社會後,開始被生活追著跑, 年輕時的稜角被磨平了,熱血早流光了, 剩下的只有一張張日漸模糊的臉孔,心呢?
「欸,還記得年輕時的自己嗎?」
有多少人在人生旅途上驀然回首,竟潸然淚下。
是啊,關於那些曾經有過的美好夢想,怎麼突然消失了。
那些失意的騷人墨客,當初何嘗又不是滿腔熱血, 把大好青春獻給了理想、獻給了社會。
然後少年終於老了,視茫茫髮蒼蒼,心裡卻還念著那些未完成的, 念著念著終成了牢騷,動人的牢騷。
但這些人似乎總願意這樣活著,在他們心中,鬱鬱寡歡、跌撞浮沉, 似乎遠遠比行屍走肉來得好。
尚未心死。
近來讀書偶然讀到蘇東坡的幾篇歷史文章, 深深覺得這個我們素來喜愛的大鬍子,讀書之勤、用功之深, 還有心裡面對世界的愛與信任,實在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我也不是要特別為誰辯護,但如果只是讀了幾篇課本選文、 補充教材,就用以論斷這人的一生,畢竟過於草率了。
慶幸的是,這些命運特別不順的人們,倒也特別頑強。 儘管他們的文章再悲憤、絕望,但他們畢竟持續不停地在寫著。
因為心不死啊。不甘心、不死心,所以還有話得說。
而這些二十五歲死亡,七十五歲下葬的人們,還救得活嗎。
回頭想起這個「不平則鳴」的孩子,希望他不要就這麼妥協了。 他真的還年輕,這個教育體制、這個社會,大概還殺不死他。
不過,也殺不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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